第二十章 不想再活下去
第二十章不想再活下去
国俊水肿病好了之后,参加打草劳动。一年之中,大田组最后的庄稼活是打草。
农田里的庄稼收净了,晒了场,粮食一车一车地运走了,有人说是上缴国库,也有人说是送到各级机关做补助粮去了。反正牢城营农场的犯人一点也没有多吃,还是过着每天8两定量的日子。
对于农民们来说,这正是冬闲的时候,但农民们已经不再有冬闲的概念了。
农村正是在这时开展农田建设,所谓的农田建设,也就是修沟整地之类。
农场当然更不能例外,也要想着法儿地让犯人们干活。农田里确实是没有什么活好干了,只剩下了高高的稗子草还在寒风中摇摇晃晃。队部决定把稗子草收回来做饲料,派犯人出工去割草,规定每天的劳动定额是两担草。
最初的两担草,对国俊倒也不算是什么重活,几年的劳动,他早已经练出一点力气来了。但是近处的草收完之后,就要到远处去割草,最远的距离要走上半天的路程。
早晨早早出发,带上干粮,走大约8里多路,到了荒地,忙着割下稗草,然后再往回返。这样返回农场时,已经是晚上6点多钟了。到这时,虽然每天只担一担草,但是比两担草还要累。
一担草至少要有100斤,来回走将近20里路,再挑回一担草,劳动量实在不轻了。
还是沿着河堤走,河堤上没有路,高低不平,挑着一担草走在河堤上,要挺直了腰。
就是这样不知什么地方河堤高了出来,前面的草碰在堤面上,担草的人就要打一个趔趄。没有一点准备的时候,就可能会跌倒。
把前面的草稍稍担高一点,后面的草又拖在堤面上,那就更走不动了。
还吃不饱肚子。
国俊早晨早早地就出发了,他想比别人早到一会儿,早一会儿割完草,早一会儿往回返,也许就不至于落在别人后面了。
早一时把草割下来,让阳光晒一天,再捆起来,份量也会变得轻些。
就这样,他一连干了几天,总是觉得吃力,每天把一担草挑回农场,他早就累得没有一点力气了。
最可怕的是,挑着一担草回来时在河堤上走的那8里路,人非草木,谁能没有一点思想呢?
挑着100多斤的草,走在高低不平的河堤上,一路上心里乱得理不出个头绪。
也不知道想什么,反正就是越走心情越沉重,有一种走不到尽头的感觉,似是自己再也不会活着回农场了。
这一天刮起了大风。
去时倒也没觉出风力多大,扛条扁担顺着河堤就走下去了,回来的时候挑着100斤草走在河堤上,就迈不开步子了。
大堤上风野,迎面似有一堵墙,扁担横过来,两个大草捆一左一右上下剧烈地摇摆着,迎面的北风推着人向后退。
扁担纵着挑在肩上,两个大草捆一前一后,大风把前面的草捆吹回到你的怀里,使你几乎站不稳身子,再要弯下身子走路,草捆就拖在堤面上了。
在大风里,国俊挣扎着,一步也走不动。
后面的人挑着担子从他身边漫过去了,有人告诉他挑担子迎风走路的办法,他试了试,仍然是走不出几步,人和草就是在风里打转。
站在河堤上,他束手无策,北风抽打着他的脸,似一把利刃割着他的肌肤,棉衣不御寒,不多时几乎连骨髓都结成了冰。
时间也就是才下午5点,国俊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,他不禁一阵一阵全身发抖,上牙禁不住地嗑着下牙,他已经彻底垮掉了。
但他知道,不把草挑回去,那是要受到处罚的,他实在不肯为完不成定额去受那种侮辱。
那些偷懒的人磨洋工,完不成定额回农场磨饭吃的景像,他想起来都为那些人感到羞耻。
劳动定额虽然分配到个人头上,但是全部的劳动定额是按班组计算的,你今天少挑回一担草,明天大家就要把你今天欠下的劳动定额补上,犯人们对于没有完成定额的人,是极端憎恨的。
国俊亲眼看到过的,大家指着不肯出力气干活的人骂街:“呸!你还有脸吃饭?”
稍微有一点自尊心的人也不愿意挨那种处罚,这些年他咬着牙关,总算干下来了,看来今天他是逃不脱处罚了。
有谁会原谅他实在是没有力气把那一担草挑回来了呢?又有谁肯明天帮助他把那一担草挑回来呢?
不可能。他宁肯死在河堤上,也要把这一担草挑回农场去。
但他实在是走不动了,风越刮越大,蹲在河堤上,他绝望地哭了。
这是他到农场后第一次哭,无论是睡地铺,无论是被队长质问他是什么东西,或者是被人将大字报揉成一个团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,他都没有哭过。
面对着一次次的侮辱,他没有眼泪,眼泪也换不到什么东西;因为他知道眼泪只能感动人,而不可能感动兽。
国俊抬手拭去眼泪,他看见河堤下的一条冰河,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他的脑海。
他想,此时此刻,只要他走下河堤,在冰面上砸出一个小洞,这个小小的冰洞只要能把他吞下去。
过不了多久,这个小冰洞就会再冻成冰面,那时候人们就再也找不到他了。
人们只会看见河堤上有一挑干草,也许河面上还会留下什么痕迹,但他已经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,他也就从一切的磨难和刑罚中解脱出来了。
国俊自认为还是一个坚强的人,无论他面对怎样的磨难,他都从来没有想到过死。
他那个要好的记者朋友在狱中服毒药,他去劝说过他,他认为他太软弱。
人都是要死的,但不应该自绝于人世,尤其不应该在被误解的时候离开世界。
世上真有什么过不去的灾难吗?怎么再也没有希望了呢?我们不是没有做过对不起他人的事吗?一定要活着,只要活着,就有希望。
但是此时此刻,国俊感觉有一种力量正在推着他往河面上走,一步步他走下了河堤。
走着走着,他在想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东西舍不下呢?妻子翠珍?可怜的老父亲?
但是,活着能对他们有什么帮助?只能带给他们无尽的痛苦。
航海事业?他有什么航海事业可言呢?对于航海,他早就不去想了。
他几乎不相信自己曾经和海洋、曾经和船只有过什么关系,永远永远他也不可能再去航海了。
生活,他有什么生活呢?饿着肚子,穿着褴褛的破衣衫,干的是无法承受的超重体力劳动,承受的是无法忍受的羞辱和刑罚……。
他终于下定决心,想离开这个世界。
2025年5月7日星期三
